白夜城下方的森林里，有一片苍翠掩映的墓园。数百年前建造的墓园是遗世的碎片，是被世界与时间忘却的另一个天地。以那里为终点，以那里为归宿，余生以家族守墓作结是最好不过了。希罗娜以为，隔世的地方才适合自己。
踱出廊道，走向大街。寂寥的背影，逐渐消融在完美的世界里，就像断了线的气球飞向暮色，无影无踪。虽然不知现在的位置，但冥冥之中有意志指引着她，希罗娜纵马狂奔，那座美好的城池立刻就被抛在后面。
在夕阳的山坡上，最后勒马远眺。
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不辞而别，所以她下定了决心，似乎总算找到了应守护的东西，应成就的事业。再度驱赶马匹，她独自一人，奔赴那片隐匿的森林。在记忆中，茂密的林荫下有七八处墓碑聚集的矮坡，一条荒芜的小道将它们串联起来，墓园杂草丛生，无人打理，墓碑上的铭文已模糊不清。那是真正的人迹罕至之地，但是如果从墓园中部穿过，抵达悬崖，下方就是广阔无边的大海与细白的沙滩。
景色怡人，适合作为终点的站台。
时间不知过去多久，希罗娜来到森林入口，所见一切与记忆相同。
她取走了马鞍和缰绳，放生这匹陌生的野马，孤独地深入丛林，回到荒古的墓园。卡尔帝玛家族的前辈都葬在这里，在影镇倾覆中牺牲的父母后来也移葬在此，埋骨地可谓是数百年来卡尔帝玛家族的生命后花园。只在这个时候，希罗娜才深刻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联结。即便再怎么讨厌自己的家族，但在生命的终点，大家总归是要踏上同一条路。
这样就好……
至少黄泉路上不孤单。
她找到从前扫墓时搭建的茅棚，铺开草席，躺在地上，剑落在枕边。
暗鬼已经被彻底消灭了，危机完全解除，以战时体制组建的启光联邦大概会转型吧。莱因哈特可以改革经济，整顿吏治，新时代建设要依靠她的铁腕；绯不通政治，但返回云山，建设祖地，重开道场是复兴传统的幸事；巴顿能主管军事学校，还能主持历史博物馆，这个男人无论到哪里都能找到让自己开心的事业；雷霆终于可以潜心研究她的飞机了，等到人们都能从空中往返各地，社会的进步会多么迅速，人们的生活会多么便利啊！
然后，希罗娜……
希罗娜呢？
她翻了个身，枕在自己的手臂上。
虽然血统是白夜城的贵族，但是在影镇乞丐都不愿居住的阴湿地下室度过了童年；虽然从母亲与血脉记忆中继承了斩杀暗鬼的技艺，但是没有敌人，剑再锋利也没有用处；虽然时代复兴还需要劳动力，但是这具肉体面对新生的美好，除了复仇的渴望与嫉妒的丑恶，什么都不会产生。说到底，出生在旧时代的复仇傀儡，延续到新时代又有什么意义呢？
“我不过是……祖先们的复仇道具。”
希罗娜还能挥剑，还能斩杀。
可是，当初屠杀卡尔帝玛家族的仇人，早就老死病死，或者被什么人杀死了不是吗？难道希罗娜要找到他们的后裔，将怒火倾泻在后裔的身上吗？假设后裔又有后裔，他们未来又能找到谁报仇呢？卡尔帝玛家族只剩希罗娜和莉奥娜了，没有男丁，没有后代，龙裔与普通光灵是无法结合的。或者，假设后裔真的被杀尽了，那么彼此没有什么差别，因为卡尔帝玛家族百年后也将步上后尘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复仇史诗，其中找不到半点正义与高尚。
希罗娜不想复仇，但她就是为此而生的，她和姐姐都摆脱不了祖先的仇怨。希罗娜与莉奥娜的人生，不过是先祖的遗影，无非是受血缘基因的摆布，在舞台上出尽洋相的拙劣伶人——登场片刻，就在无声无息的复仇闹剧中悄然退下；就像一个愚者所讲的故事，充满了喧哗与骚动，却找不到一点儿意义。
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，卡尔帝玛家族因为失去了一切，所以渴望一切、憎恨一切。
望着迦南广场上的英烈纪念碑，她就想打碎它，因为卡尔帝玛家族没有得到纪念；望着路边新修的公寓，她就想焚烧它，因为卡尔帝玛家族失去了豪宅；望着公园里和睦相处的亲子，她……她不敢想象那时自己的心情，因为卡尔帝玛家族曾分散各地，家破人亡。希罗娜知道这些阴暗至极的想法不属于自己，可是她又从未品尝过不受仇恨与嫉妒干扰的感受。莱因哈特给她注入了理想，空裔给她注入了爱，但是卡尔帝玛家族的血脉不会允许的，因为祖先在数百年前就失去了生命，所以后代也不能享受幸福与安康。
在野兽般的交配与繁衍之后，母亲精神失常，父亲自我放逐，终日哀叹。
希罗娜害怕靠近幸福，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动而毁灭周围的一切，委曲求全的办法就是斩杀暗鬼，通过厮杀来宣泄内心的压力。莱因哈特对她的绝境怀有高尚的怜悯，于是让影镇人希罗娜执掌第一军团，若非暗鬼尸体堆砌成山，希罗娜绝对不能精神正常地活到今日。
“不……这不公平……”
莉奥娜没有继承龙的火焰，她的冲动还可以克服。
“……果然，我不能解脱。”
回味着他的爱，内心的痛苦顿时减轻，但先祖的仇恨又很快卷土重来。
希罗娜漂泊在人生的苦海上，她的木舟早就沉掉了，只留下一根绳索、一块薄板。她思慕着灯塔的光，在若即若离的距离上，在翻涌不息的浪涛间，如此度过每一天每一天，仿佛凭借薄板真能飘荡到对岸，仿佛暴风雨和黑夜真能熬到尽头。
理想是薄板，爱情是光明。
有些女子宁愿摧毁灯塔，抱着薄板飘向茫茫无际的深海，最后倾覆在翻天的浪头下。她们说，与其任由缥缈的灯塔给予不切实际的希望，还不如和折磨人的希望同归于尽。这样固然是不可思议的勇气与堕落，当面对不可抵抗的邪恶，选择和渺小的正义一同死亡，诚然有一片悲壮的热情。法无可恕，情实可悯。
另一些女子宁愿不移视线，哪怕她们的脸庞沾满了苦水，身体泡得发白，依旧不声不响地受苦，奄奄一息地忍耐，她们悲泣、宽恕、祈祷、相思，直到死亡阖上她们坚定不移的眼眸，停止她们微弱至极的呼吸。这是爱，是真爱，是纯粹的、质朴的爱，以痛苦生，以痛苦死，高洁的、金石的爱。
希罗娜沉默不语，盯着顶棚的茅草，想起了父母的终末。影镇的受害者们在惨叫，在痛呼，在绝望中呐喊——可是，父母将希罗娜扔上马车，自己挡在道中，阻拦袭来的暗鬼。她曾以为终于感受了亲情，但现在回忆尸体的脸上只有解脱的满足。在他们的弥留之际，先祖的仇恨终于饶恕了他们的无能，放任了他们的死亡，没有强迫他们活下去。
无论哪条路，都走不通，出路只有死。
“母亲说得不错，”希罗娜先知似的给自己断言，“只有受苦与死亡。”
未曾伤害任何一人，所以她临死无愧，纵死无悔。
可是，她明明和别的少女一样，有漂亮的面孔，有婉转的心灵，有娇媚的肉体，为什么命运单单要蹂踹她、迫害她，不给她一丝温和，不予她一分同情，甚至不为她发出一声怜悯的叹息！至今为止，直至完美的世界为止，她都顺从地接受了，一切苦难，毫无怨言。
然而，为什么呢？在终于得到了安慰，得到了爱情，得到了崇拜的英雄之后；在终于得到了喜悦，得到了幸福，得到了无条件的信赖之后，为什么他的爱仍然不能拯救她，反而增添了更新的痛苦？他的爱曾经允许她怀有许多美妙的幻梦，然而现在却将她逼进了孤独的深渊。到底是幸福，还是仇恨，胁迫着她，让她只选择那一条绝世的路？
想到这里，那条绝路便鲜明地在眼前伸展。是时候下定决心了，无需迟疑了，就在这里舍弃剑吧！返回人群中去，抛弃家族，抛弃血缘，抛弃印记，抛弃这柄代表着杀戮与龙血的剑吧！希罗娜还年轻，还有时间，推倒一切重头再来——是的，重头再来，只要下定决心就重新开始，任何时候都不算迟的。她可以成为希罗娜，而不是希罗娜·卡尔帝玛，她可以再世为人，从今往后与家族断无瓜葛，任凭祖先的怨恨怎么咆哮，只要忍耐下来就好了。
只要待在他的身边，无论什么苦难她都能忍受。
希罗娜坐起身，目光落在身侧的剑上。
剑鞘依旧是崭新的宝蓝色，虽然在战斗中损坏了一次又一次，但她每次都会请最好的工匠再雕刻一把。她曾无数次抚摸剑鞘，每一处的木质纹路都烂熟于心，而剑柄上的缠带与目贯也脱落了好多次，暗鬼的鲜血浸透了目钉，是希罗娜在每场战斗后，不厌其烦地将新缠带一圈一圈地绕好，精心挑选符合家族风格的目贯装饰。
火蓝陪伴自己十七年，她已不记得手边没有刀剑的感受。
铮的一声，长剑出鞘，茅棚内亮起钴蓝色的寒光。适时天色已晚，暮雨沉沉，在暗淡的晚霞与淅沥的雨声中，希罗娜落寞地轻抚剑身，就像痛惜地抚摸自己的另一个身体。这柄剑是龙血的象征，是卡尔帝玛家族的亡魂，只要抛弃这柄不详的利器，归隐山门，潜心修道，或许有朝一日能度化内心的嗟叹与戾气。
只要抛弃它……
手在颤抖。
忽然，希罗娜又停步了。
她果然还是无法放弃自己的剑。
以仇恨与鲜血为食，成长至今的终末之龙，厮杀是其本质，舍弃剑犹如舍弃生命。如果断然舍弃剑，那么亦断然舍弃了一直以来支撑的梁柱，她一定会崩溃的。她想，自己还不能就这样死去，至少应该再见他一面，把自己对余生的规划告诉他……
上一次仿佛经过很久，她觉得他的亲吻还在唇上燃烧，他的笑靥还在眼前荡漾。她太爱他了，她不能失掉他，除了仇恨与理想，在生活中她所得到的就只有他的爱。难道这一点她都没有权力享受？为什么所有人都站在那边，而她在这样青春的年纪就应该离群索居？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地在她的脑子里盘旋，同时从她的心底又模糊地出现了一幅乐园的图画，那是本应在某次梦醒之后就彻底忘却的：阳光，沙滩，海浪，孩子们……在这个无穷大的、已经消弭了暗鬼的世界中，到处都有这样幸福的女孩子，到处都有这样的乐园。然而，她却不得不在这里断送她的青春。
算啦，就这样吧……
希罗娜抱着剑，再次躺在草垫上。
兴许，未来还有用得着“这把剑”的地方。
暮雨森林是那样寂静，一切人间的声音都寂灭了。她静静倾听，希望听见他的呼唤。只要他还需要她，她就会离开这座活死人的坟墓，挥动龙血之剑。只要莱因哈特还需要她，她就会归来，将敌人撕碎。这样就好了……飞鸟尽，良弓藏，这是自然之道。
那位少年是属于另一个环境的，他有他的前途，他有他的事业，他不会缺少陪伴。她不能拉住他，她不能妨碍他，她当然不能把他永远拉在自己的身边。她和他是莫逆之交，是刎颈之交，根本不需要相处一地就能感受到彼此的信赖永固。纵然她隐居在坟茔中，彼此天各一方，但是他们的心和灵魂，应该是永久羁绊着的。
“这样……就好。”
她这样想着，终于理解了最后的决心。她却又感到一阵心痛，紧紧按住了胸膛。她依旧躺在那里，用留恋的眼光望向茅棚外，不知那里是不是他的方向。她还在怀念。她所怀念的只有他一个人。她怀念时，脸上频频浮出凄凉的微笑，眼睛里还有泪珠。
——你呀，总是认真过头、一板一眼，很容易钻牛角。
“……谁？”
——希罗娜……
熟悉的声音，她在某个幻梦里听过。
——你付出了所有心意，却在全世界都得到幸福之后，什么也没有拥有。你甘心吗？
非常简单的疑问。
话语没有任何包装，直白地刺进希罗娜的心口。
暮雨潇潇，黄花落尽，相对无言。
希罗娜躺在草垫上，僵住不动。
最后，她以嘶哑的声音回答：
“我……当然会不甘心啊……”
倏地，她翻起身，冲到茅棚门口，朝不知何处而来的传音呐喊。
“当然会不甘心啊！怎么可能不会！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孽！？既不渴望与生俱来家财万贯，也不期待父母姐妹和睦相处，我只是想稍微支配一下自己的人生。哪怕被先祖控制也可以忍耐，哪怕被仇恨塑造也可以接受，人生充满了不顺与挫折，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当然懂！可是，难道人生的全部岁月，连一次幸福的机会也不配得到吗？！在启光，在索拉兹，人际关系都是我努力克服仇恨冲动，拼命争取的，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东西，我应得理所当然的拥有！但是，为什么仅仅如此，我就非得因为自己的家族与血脉而离开他们不可？为什么先祖遭到屠杀的仇恨非得由我平息不可？这实在太愚蠢了！为了将我打造成复仇的利刃，就将卡尔帝玛家族传承的龙炎都汇聚到我一个人的身上，我的祖先，到底是什么蠢货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？说到底，数百年前的往事究竟是先祖受到正义的制裁，还是他人畏惧龙血的力量而江湖仇杀，根本搞不清楚吧！凭什么我只是出生在这里，就要给我架上这样的枷锁啊！从前我还能视而不见，向暗鬼挥剑得过且过，勉强维持平衡！可是！幸福的明天一旦到手，我就得全部舍弃，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！全毁了！我们击溃了暗鬼，却毁灭了我，我当然不甘心啊！我知道这样发恼骚没有意义，我知道暗鬼消灭后那些悲剧统统消失，我知道没有人不渴望这样的完美世界，但是我还是会不甘心啊！我出生入死，呕心沥血才和战友、和他一起夺还了美好的明天，事到如今回头一想，究竟有什么意义？——我一直以来都不是想战斗才战斗的，只是因为我拥有力量、拥有仇恨，而且在我视野所及的地方，总会有人因为暗鬼而流泪，因为厄运而死无葬身之地……这种事，我实在看不下去、我看不惯！莱因哈特告诉我如何才能拯救那些不幸的弱者，所以我宁愿像个蠢货，握紧刀剑跳进火里，千辛万苦地取得胜利……我不是希望有人感谢我，也没想过要什么回报，但是无论哪里都有这样那样的混蛋，讽刺批评我担任第一军团长德不配位，暗中重伤我是污秽之龙的后裔，闲言碎语我是拿着借来的理想奋斗的伪善者！笨蛋！蠢货！一群愚者！！理想是借来的又能怎样啊！我做过任何一件错事吗？我从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正义，我只是不想犯错啊！我对得起大家啊！我其实最想手握普通的幸福，让这份家族的复仇宿命见鬼去吧！克沙特拉·瓦利雅身边的女孩子，我比她们中的谁差劲吗？呼——最后的最后，我果真想再牵起他的手啊……”
话音渐歇，雨过天晴，月色皎洁。
希罗娜睁大了眼。
在枝叶罅隙透露的光华间，白袍的少年在微笑。
“你终于说出来了，希罗娜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刚才——不是……克沙特拉，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一直在指引你。这是‘静谧君王’的幻境，快醒来吧。”
洁白的少年伸出手。
“我正在等你。你一直渴望着完全互相信赖的伙伴，对吗？我就在那里等你。”
“这里是……幻境……”
原来完美的世界并不存在。那个暗鬼所谓的“你所渴望的居然不是属于自己的”是什么愚蠢至极的鬼话？希罗娜长出一口气，将内心积压的苦闷发泄后，忧郁的心态一扫而空，她拔出火蓝，恢复冷静。湛蓝之火焚毁了幻象，只留空洞的底色。
“克沙特拉，我很快就去见你。”
失去幻象保护的静谧君王不过是昔日的残渣，不值一提。
“嗯。真实的世界再会吧。”
希罗娜凝望了少年的目光，随即向更幽深的黑暗走去。
她的蓝焰，也是一簇灯火。

小说相关章节：悲剧长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