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医生！」，娟一把拉住女儿，大声说道，「她这么小，哪里懂这么多！我有病也就算了，她是完全健康的！」
「健康吗？」，老医生扶了扶眼镜，「之前在你病房的柜子里找到的纸上可写着那么多字，都是她写的吧」
「是我让她写的，她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」
「懂不懂，问问就知道了」
「你不能对我的女儿做这种事，我不允许」
「那我叫护士来」，老医生对着门外喊道，「来个人，把65号带走」
「干什么？放开我！你们要对她做什么？放开我！」
房间里剩下四岁女孩和老医生，相差几十年的两个人。
「小姑娘，我问你，你知道花村吗？」
只要她一点头，那就有理由把她也当做病人。多一个病人，政府给的补贴就更多一点。
娟的女儿永远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，她眨巴眨巴眼睛，仿佛在思考。然后，她摇了摇头。
「不对吧，你妈妈当初告诉过你的，好好想想，是不是有花村这么一回事？」
她再次摇头，老医生困惑地挠了挠脸，这是怎么回事？
他继续旁敲侧击，各种诱导的话都说了，但女孩就是一直摇头，好像什么都不知道。那摞纸被他扔了，不然还能进一步问。他最终放弃了。
五岁半。娟的女儿逐渐长大，已经有一米二了。脸蛋也逐渐漂亮起来，院里的病友们都夸她可爱，是个美人胚子。每次听到夸奖，娟比夸奖自己还开心，她兴奋地跟人讲女儿的每件小事，每当这个时候，女儿总是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玩。
「有一对夫妻想和你谈谈，就在接待室，把你女儿带着，我也去」
院长忽然找到她，让她去见一对夫妻，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
一进接待室，她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椅子上热切地盯着自己女儿看。男人西装笔挺，坐姿潇洒，眼神犀利，仿佛经历过很多事。女人穿着灰白色的制服，看得出年轻时的韵味，但脸上已经爬上了皱纹。
夫妇没和娟打招呼就向女儿招手，「好可爱的孩子，来来，快让叔叔阿姨看看」
娟搂住女儿，「你们是谁，想干什么？」
「65号，我给你介绍一下，这位是洪庆镇发改委主任，梁知生梁主任。这位是他的妻子，中国银行洪庆镇支行行长，吴海云吴行长。二位，她是65号，患有妄想症，已经住院六年了。六年前她生下这个女儿」
「哎，你别这么紧张嘛」，院长说道，「其实他们因为身体原因没法生孩子，就想领养一个孩子。他们去孤儿院转了一圈，没有发现太满意的，就通过熟人打听到了我这里。正好我想到了你女儿，她不是挺聪明的嘛」
「你什么意思？」，娟像一只炸毛的猫，「什么领养的，我女儿谁也不给！」
夫妇的脸色有点黑，梁知生向院长问道：「她平时也这么容易激动生气吗？是不是妄想症的症状？」
「不是不是，她呀，一直把宝贝女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，这点我们大家都能理解。你们来得突然，我没给她做思想工作，这才让她情绪激动」
「哦，她女儿叫什么名字？」
「还没有起名呢」
「六岁了还没起名？」，吴海云惊讶道。
「嗯，毕竟人家妈妈不着急，我也不好说什么」
院长转向娟，「65号，你不是一直说想让女儿变成正常人吗？现在机会来了。他们在洪庆镇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，如果当了他们女儿，可是天生含着金钥匙啊！」
「没错」，梁知生接话道，「我们不是大富大贵，但也有些钱，能供她上学。小学初中高中大学，都没问题，她想去哪上学都供得起。我在发改委这么多年，也算有点人脉，在政府帮她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」
「你看，梁主任把她的人生都规划好了」，院长竖着大拇指说道。
「而且我们能给她提供你这里好得多的生活条件」，吴海云环顾四周，让院长脸上有点挂不住，「不管是吃饭穿衣、生活用品，还是兴趣爱好、个人发展，我们都能给她提供洪庆镇最好的。你们每天吃什么？」
院长知道这要拿他当垫脚石，「每天两顿饭，米饭加两个菜，一般是蔬菜，偶尔也有肉」
「你看，我们家常年四个菜起步，时间充裕能做六个菜」，吴海云拍拍胸脯保证，「而且每顿起码一半的菜里都有肉」
尽管非常抗拒，但娟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有钱。
吴海云从椅子旁拿起两个大袋子，沉甸甸得让她感到吃力。
「我给孩子带了点礼物。有点心、饮料、玩具、衣服和书」，她随便从里面掏出一袋软绵绵的巧克力糖，又拿出一个精致的洋娃娃。她拿着两件东西靠近女儿，女儿主动缩在母亲身后，抓着胳膊不放。
「拿回去，我们不需要」，娟拒绝道。
「别这样，都是给孩子的，跟你没关系。来，小姑娘，送给你，回去好好吃」
女儿摇了摇头，似乎不想要。
「你看我说了吧，我们不需要你的东西」
吴海云没有气馁，继续从口袋里掏出两件合身的童装，做工精致，手感细腻，比病号服好看多了。
然而，女儿还是摇头，院长叹了口气。
「那这几本书送你了」
「我都说了不要……」
女儿没有摇头，她死死盯着吴海云手里的几本书，脚尖翘起。吴海云一看有戏，立刻送到她手里。
书里面的精美插图和书写整齐的文字立刻吸引了她，她眼睛都不眨地一页页看了起来。
「小姑娘很喜欢啊」，吴海云看着娟，嘲讽道，「不知道你能不能买得起这样的书呢？」
「你……你这孩子……」
娟想把女儿的书抢过来还给吴海云，但看到女儿全神贯注的模样又舍不得。想到刚才他们两个人说的话，娟就觉得无言以对。她只是一个精神病人，没有任何收入，怎么买得起这些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呢？
「65号，你好好想想，她留在这里，只能当一辈子精神病人。跟两位走，就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。我知道你爱孩子，那你觉得让她当一辈子精神病人是爱她还是害她？」
院长语重心长地劝道，这倒不全是夫妇给了他塞了不少好处费的关系，他自己也这么想。
「你们可想好了，我女儿是个哑巴，你们把她领回家有什么意思？」
「但我们听说她是个神童，智商测试的分数前所未有的高」，梁知生反驳道。
「是的，尤其是记忆力，我可以给你们演示一下」，院长说道，从口袋里取出一盒扑克牌，「小姑娘，过来」
他把扑克洗了一遍，一张一张地取出扑克给她看，然后扣在桌面上、摊开。
「五十四张，一张不多一张不少，她全看了一遍。现在我问你，梅花六是哪张？」
她想都没想，直接抓起一张递给院长，院长向他们展示了扑克牌，正是梅花六。
「这可真惊人」，梁知生走到扑克牌前，问六岁女孩，「黑桃二、方块九都在哪？」
女孩连续抽出两张递给梁知生，梁知生惊呼「神童！这孩子我们要定了！」
「不可能，我不同意！」，娟大声反对，「谁也别想把我的孩子抢走！」
「咳咳……咱们今天先到这，我继续做做65号的工作，有进展了再通知你们。您看这样行吗梁主任？」
「没问题院长，我们相信你。不过你要尽快，她马上六岁了该上学了，不能耽误」，他俨然一副孩子父亲的口吻。
两人走后娟白了院长一眼，二话不说就拉着女儿回病房了。他们把买的东西都留在了接待室，护士随后把两袋子礼物送到了病房。
娟看着这些好东西，心里闷闷不乐。她拦着女儿不让她碰，如果用了他们送的东西她就会觉得自己女儿变成他们的女儿了。
「你想当他们女儿吗？」，在病房里娟这样问道。
然而，女儿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，就这么一直盯着妈妈。
「你看我干什么啊，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虽然在他们面前说不行，但其实……他们说的也有道理，你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……话是这么说，但我怎么舍得你……你是我最重要的人……」
很纠结，不管怎么选都有遗憾。她确信这对夫妇能给女儿提供非常舒适的生活，但独自一人的自己……
和女儿在冰冷的病房度过一生，还是让女儿过上幸福生活，自己留在这里？
「你喜欢看书吗？书没关系，可以看」
女儿立刻绽放甜美的笑容，抓着爱不释手的书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阅读。娟发现了，看书的女儿的眼里带着憧憬的光，那是渴望出去，渴望了解世界的眼神。
「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，不能给你任何东西」
她坐在床边面对铁窗，后面是无尽的蓝天，一群大雁飞过，直到远方。
眼泪流下，身体颤抖不已。
「为什么我的命这么不好呢？老天夺走了我的自由、贞洁、家乡的记忆，我失去了一切，除了你。现在又要把你夺走，难道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吗？我不配幸福吗？」
身后，女儿的翻书声消失了。
「我忘了很多事，如果把一切都忘了，那我又是谁呢？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？和地上跑的猪狗有什么区别？」
她知道没人能回答，但依然自言自语。
「我就像一条落水的人，很快就会淹死，但我不能把你也拉下水，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。和我一起生活，你是个精神病人的女儿，而且在单亲家庭。和他们生活，你就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。院长说的没错，我是该放手了」
心意已决，她转身面对女儿，想对她正式宣布这件事。但女儿早已把书合上放在一边，端坐在床上，用截然不同的清澈眼神看着自己。
娟刚想开口，发现女儿的嘴唇在动，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，但随即而来的稚嫩童声却穿透了她的心。
「妈妈，我爱你」
「你……你你你你你……」
「对不起，其实我早就会说话了」
「为什么骗我？」
「因为我想保留和妈妈在一起的余地」
「你能说这么复杂的话了？」
虽然声音稚嫩，语速也不快，但说得十分流畅。
「如果我会说话，他们会让我出去，再也不能和妈妈在一起。不过，让我出去或者在这里，只要是妈妈的决定，我都愿意」
娟终于明白了女儿的用意。如果她表现得像个正常人，很快就会想办法被送到外面，那样就再也不能和自己在一起。但又不能表现得太病态，那样会被当成精神病来长期治疗，没办法想出去就出去。她用不能说话让自己留在这里，只要妈妈决定让她出去，她就可以“恢复说话的能力”。
简直难以相信，小小的六岁女孩能为她考虑得这么多，她恐怕很早就已经看清楚了这里的规则，装成哑巴骗过了所有人。
在女儿惊愕的目光中，娟猛地把她抱进怀里，小小温热的身躯里藏着多少隐忍、温柔和对妈妈的爱。强烈的愧疚和不舍化作娟的眼泪冲出眼眶。
「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不是个好妈妈……对不起……但你是个好女儿……我舍不得、舍不得啊……呜呜呜呜呜……」
几乎没哭过的女儿也深深流泪，「我爱你，妈妈，我永远是你的女儿」
「我也爱你……呜呜呜……」
母女俩相拥而泣，藏在娟心里六年的委屈和眼泪一起爆发出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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